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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轉貼]做工人的小孩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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ywju5628
銀驢友〔中級〕
今日心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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#1 : 2011-5-17 05:32 P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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恩文學獎社會組三獎/
沈政男/聯合報
作者是醫生,爸爸是做工人,對話口吻描寫佳; 撿骨時沿著解剖學脈絡仔細撫摸父親全身,場面十分動人。── 廖玉蕙
子不嫌父醜,本文寫出了父親的生命形象。──陳義芝
小時候我們借住大舅家,一家四口睡在薄木板隔出的大通鋪,浴廁、 廚房、家具說是共用,但寄人籬下凡事只能退一步、等空檔, 日子可說過得瑟縮窘迫。父親沒念什麼書,做工維生, 婚後沒地方住,大舅可憐母親這么妹歹命, 挪出家裡一個角落給我們遮風避雨。
父親長年理著平頭,黝黑矮壯,頸後堆積一圈圈贅皮, 手指腳底覆蓋厚繭,經常得讓母親用刮鬍刀片削掉死皮; 他總是穿著汗衫、灰藍短褲與白膠鞋, 騎一輛引擎聲讀讀有如放屁的老式腳排機車;挨近他, 永遠可以聞到一股酸腐的汗臭──「赤牛味」,母親都這麼形容。
或許就為了早日擁有自己的家園,父親真的像牛一樣日夜做粗活, 連假日都不休息。白天他去有錢人家的花園洋房裡, 幫忙挖魚池堆假山種花種草,晚上則到貨運公司當捆工。 早上他出門,我和弟弟還沒醒來,半夜進門我們又睡了, 只有傍晚回來沖澡吃飯, 再匆匆離去前的半個小時之間看得見父親的身影。
半夜一、兩點,大家都睡了,此時父親下班回來, 固定在樓下飯廳填飽肚子再睡覺。他拖動板凳,挪移碗盤, 輕輕的碰撞聲在靜謐的夜裡顯得響亮, 穿透通鋪單薄的木板隔間將我喚! 醒,我揉揉痠澀的雙眼, 藉著門縫滲進的白光,知道母親與弟弟依舊熟睡,便一個人翻下床, 走下樓坐在底層階梯,邊打呵欠邊看著父親吃消夜。
「睡不著啊?」父親含著滿口的飯菜轉頭問我, 大概看我睡眼惺忪不像失眠,隨即補了一句:「肚子餓了? 過來吃吧。」
桌上的飯菜是晚餐剩下的,早已涼掉,炒空心菜枝葉泛黑, 略帶苦澀,父親最愛的乾煎鯽魚只剩殘敗的屍首, 隱約飄來一股冷腥味,我端了一大碗冷飯, 用勺子撥開滷豬肉湯表層冷凝的白垢,舀起湯汁淋在飯上, 然後學父親單腳蹺上凳面,操起筷子呼嚕嚕大口扒下肚。
硬冷的飯粒通過食道有一股粗礪感, 所有食物的滋味幾個小時前才留在口舌表面, 然而我捨不得停下筷子,吃得好滿足。吃完打個飽嗝, 跟著父親咧嘴歪頭,用小指甲剔出牙縫的肉屑,彈得老遠, 父? 邠搕F不禁拍拍我的頭,笑了起來。
父親的辛勞我了然於心,但不知何故,在人前我卻想藏起父親。
我從小功課頂尖,儀容端莊,同學們都以為我來自什麼書香世家, 父母如非教授也是醫生,我也不透露真相,喜歡那份風光的感受。
小學作文課寫「我的父親」,我會把父親的職業美化成「庭園設計」 ,還撒點小謊,說他閒暇時喜歡泡杯茶, 翻翻那種印刷精美的裝潢書籍。其實父親連報紙都很少看, 還有吃檳榔的習慣,滿嘴黑牙。老師要做例行家庭訪問的時候, 我總推說父母很忙沒時間,怕被知道我住破房子,爸爸是做工的。
小四那年,有天我忘了帶便當上學,中午吃飯時間肚子餓得咕咕叫, 巴望著誰會幫我送飯來,母親或者大舅都好。 我在教室門口引頸等待,遠遠看到有人從校門口進來, 那人穿著汗衫短褲,兩條短腿快速來回移動,模樣有些滑稽, 他東彎西拐似乎不熟悉方位,腳踢到地上的坑洞, 一個踉蹌差點跌倒。
我再仔細一看,原來是父親。他趁著做工空檔送飯過來, 我趕緊跑了出去,在教室外頭攔下他,也不等他喘口氣擦擦汗, 就伸手奪下便當袋,要他趕快離去。
那天傍晚吃飯的時候,父親跟往常一樣低頭猛扒飯,趕著要上夜班, 我當著他的面向母親抱怨:「媽,叫阿爸以後不要穿那樣去學校啦! 」
父親聽了也不生氣,只抬頭淡淡對我說了一句:「 你以後到台北念書,我們最好都不要去看你了。」他那失望的神情, 我一! 輩子都忘不了。幾天後大舅知道了這件事,狠狠訓了我一頓:「 么壽死囝仔!你阿爸做苦工給你念書,你還嫌他丟臉!」
後來我考上了醫學院,真的要到台北念書了,父親卻已不在人世。
那時父親已經買了自己的房子,搬離大舅家, 但為了還房貸他依舊日夜工作,檳榔不離口,我高二那年, 他得了口腔癌。開完刀出了手術房, 看到他黝黑的面頰被剜掉一大塊,用死白的腿肉補上, 周圍咬著突兀的黑線頭,我忍不住伸手撫摸自己的臉皮, 一陣陣異物感讓我直打寒顫。
養病的那些時日,他總算可以跟我們慢慢吃晚餐,多聊聊了, 但原本木訥的他卻愈發沉默,整個人的魂魄好像被吸入黑洞, 不吭一聲。!
幾個月後他在家過世了,那天是周日,我正在麵店裡端盤子打工, 沒趕上他斷氣那一刻,一回到家大舅要我跪爬進門, 到他靈前叩謝養育之恩。我翻開白帳帷, 看見破敗的面容與皺癟的軀體,想起他一生操勞, 臨終還要這麼受苦,不禁潸然。
醫學院畢業當住院醫師那幾年,白天看診晚上還要值班, 身心緊繃壓力極大,好幾次我幾乎撐不下去了, 但只要想到父親生前日夜勞動的辛苦, 就覺得自己的疲累算不了什麼。
幫父親撿骨的事因為家裡沒錢一直擱著, 等到我工作幾年有了積蓄才著手。掩埋十幾年, 廉價的棺木又阻擋不了濕氣,父親的骨骸酥脆斷裂有如一根根枯枝, 送進焚化爐之前排列地上,拼不成人形, 熟讀解剖學的我忍不住跪了下來,用雙手撫摸他的全身, 從長繭的腳後跟、挑沙扛貨練就的粗壯臂膀, 一直到吃檳榔的肥大腮幫子,淚水隨之撲簌落下。
婚後,妻總笑我吃飯狼吞虎嚥,根本不像醫生,我神氣地跟她說: 我父親是做工的,做工人的小孩吃飯就該這樣呢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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